女孩的眼，搖搖晃晃，是蜂蜜流出蜂巢閃著風紋：「我很能做夢的，一睡著就作夢，可以是彩色的夢，可以是連續的夢，夢裡天花亂墬無奇不有，有時候看什麼書就做什麼夢，或自己想什麼就夢什麼，當然，我的夢比書裡的事精采萬倍。」
女孩的皮膚，呼吸著，是雲朵呼吸陽光，是雲霞呼吸色彩：「我不是沒爸沒媽，我只是逃了出來，我媽媽是大企業家的二奶，千里迢迢遠度重洋帶我投奔親爸，可大媽大哭大鬧不肯認，我媽也不是省油的燈，掐住一些企業內幕就狠狠地把大老婆踹在腳下，我厭煩透頂那種豪門貴冑的虛偽巧詐，所以上小學的前一個晚上，就偷偷翹離了家，不多久，從八卦雜誌上看見我媽又添了個男娃，就更加篤信我媽早把我遺忘乾淨。」
空氣，輕輕地，輕輕地憩在女孩黑褐色的髮稍，像天空在靜謐的清晨休憩：「是的，我還有一個姐姐，當然是大媽的，從小嬌生慣養，人是還好，但我看不慣人人把她捧在掌上，傭人、員工沒有一個不對她逢迎拍馬曲意奉承，明明都是老闆的女兒，可人家是黃金鑽石，我就是隱形沒蹤影。不過，我也不在意這些，我只知道，我那姐姐是不做夢的。我記得我頭一天住進她隔壁房間，在做了一場精采刺激的好夢醒來後，忍不住跟她吐露，她竟十分地羨慕我，說她從來不作夢。」
「我很難想像不能做夢的人，就像我很難想像你們這樣的生意竟然也可以生存，竟然有人需要靠機器才能做自己想做的夢。」
紹瑜側著頭，微微地笑：「想做什麼夢就做什麼夢，是妳的天賦異秉。」
「天賦異秉？妳老婆也這麼說。」
「我老婆？」
「是啊！妳老婆昨天一個人在緻夏吃飯，我看她可憐，就過去陪她一會兒。」
紹瑜移動了一下身體，掩飾了自己略被侵犯隱私的感覺，他低頭看了女孩的資料：「羿鈴？羿是姓嗎？很少見的姓。」
「不過是個符號吧了！你想我那大企業家爸爸，會希望我這流浪在外的女兒還頂著他的姓嗎？」
紹瑜始終微笑著，那很少見：「妳什麼時候可以來？」
「我被錄用了嗎？」
「我想是的，雖然我照理還要跟大家開會討論，但我想任誰都不會放棄妳這值得研究的大腦，我想，妳是我們的一塊寶。」
「哦？我只是一個研究素材？」羿鈴深深地坐在椅子裡 ，像從沒打算起身。清淡的笑容裡搖晃出一個超齡的嫵媚，一擲就擲在紹瑜的胸膛，紹瑜的神緒，無意中踉蹌了一下。
７
臻奇坐在飯店房裡的白色大床上，斜靠著鬆軟的大枕，揮著2B鉛筆，一筆一畫在素描本裡描繪腦中的印記——那個在他腦裡烙下印記的女人，娟白。
臻奇在繪畫上也有一點天份，三兩筆就刻畫出娟白的神貌，不只是外型，還有娟白的哀傷，在他夢境與小說裡的哀傷。
那哀傷此刻浸泡著他，他像嬰屍被囚禁在小小的玻璃罐裡，然後浸泡在透明的褐色哀傷。
他躺在飯店的床，早上六點就睜亮眼，睡不著。
是啊，睡在飯店，不是因為愜意的旅行，不是因為受歡迎的演講。他逃離自己的住所，逃離讀者的眷寵，是因為自己已經從一個大作家變成一個大疑犯！
睡不著，臻奇到二十四小時的書店買了素描用品，他慶幸沒人認得出現在的自己，頂多是在自己臉上多停留幾眼。
後來到便利商店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名字在報紙的頭版上，那頭版的邊邊角落寫著：「名偵探小說家臻奇真的離奇失蹤嗎？詳情請看三版焦點新聞。」
他沒有去翻閱那份報紙，只是在他抬頭的時候，剛好撞見店長的目光，他擔心被認出來，便說：「一定是出版社耍的花招！」
沒想到這年輕有為的店長一臉肅穆地說：「你怎麼這樣講，臻奇不是那種人，你有沒有看過他的小說？你如果看過他的小說，就會了解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讓出版社這樣操作。」
臻奇感受那圓圓的臉散發陽光般的溫暖，嘴上卻忍不住說：「可是小說裡的人物跟作者本身是兩回事。」
但那店長只執拗地再問：「你有沒有看過他的小說？」
臻奇幾乎感動地鼻酸，只好說：「我沒有。」
店長的臉露出笑容，彷彿在說，我就知道。接著就介紹一系列臻奇的作品給臻奇。
當臻奇步出便利商店之後，一度欣慰到忘記自己身陷巨大的泥淖。
但是在這刻，飯店臥室裡的蒼白盛著臻奇心裡的蒼白，蒼白是一種無助的顏色，就像娟白初聞丈夫亡故時臉上所堆砌的那種沉重的蒼白。
就在蒼白無度繁衍的同時，臻奇的手機響了，臻奇放下手邊的素描本，從褲腰掏起電話，看了一眼螢幕，知道是維德，心裡動了一下，想了幾秒，還是接了電話。
不該接麼？關了一整天機，五分鐘前因為要傳簡訊給小陳，表達目前暫時無法歸還電腦的歉意，便下意識讓手機開著，開著，他想看看自己目前在世界的哪個位置？是記者？是編輯？是親友？是警察？
但第一通電話是自己多年的朋友，是才讓自己脫逃的警察。
「臻奇！我終於找到你了，你怎麼不說一句話就走了？」
「我不想讓你為難。」
「唉！怎麼這麼說？」
「沒關係，老朋友了，我知道你的難處。」
維德沒有回答，兩方都沒有講話，尷尬在滋生……
維德趁難堪還沒壯大：「臻奇，我是要告訴你，我沒辦法隱瞞你那部車的車籍資料，可是我想我那些同事應該不知道王宏立就是你，大家都只知道臻奇。」
臻奇往床的深處靠去，並且摘下眼鏡：「是啊！這個世界上大概很少人記得王宏立這個名字了，只有戶政機關還會用用！」
「那就好，而且那車籍上的照片也跟你不像，我想一般人應該不會想到你。」
「喔，希望。」
「我也跟他們說了，這件小案子不用讓記者知道，免得到時候破不了也沒什麼面子，總之，我儘量淡化處裡。」
「謝謝！」
「……」
尷尬趁著任何無言的機會再度擴張，像嫌隙生長在出問題的友誼上，維德不想：「那通電話我查過了，是一個大學生，我派人去查，那個人都沒有回家，家裡只剩一個女傭，對他的去向一問三不知。」
「我也找到那個住址，他是Ｘ大的學生，我聽說他有一個女朋友，但我問不出是誰，我想如果警方出面應該會容易一點，你們可以去問他的同班同學，有一個叫陳凱岳的可能跟他很熟。你們一定要去問，因為那通電話是女生打的，我想很可能就是沈毅山的女朋友。」
「可以，我會交代下去。還有，死者一直查不出身分，也沒有人來指認，臻奇，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是不是在哪裡看過這個人？」
臻奇腦子裡閃過電腦工程師小陳的臉：「我真的想不起來。哦！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死因是什麼？查出來了沒有？」
維德沒有立刻回答，臻奇彷彿聽見維德心裡在說：人是你殺的，你還問我死因？
「屍體還沒解剖，但初步檢查並沒有找到任何外傷。」
臻奇不語，種種疑團像哽在他喉間的魚骨，他難以發聲。
維德從電話那端吐了一口濃重的呼吸，又像嘆息：「臻奇，你現在想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就學學自己的小說，看看能不能調查出事情的真相。」
「臻奇，寫小說跟真正辦案是有距離的，你？」
「除了這樣，我還能怎樣？我問你，警方會相信我沒有碰屍體而在屍體上留下指紋嗎？你想過嗎？現在是什麼天氣？死者竟然穿著那種悶不透氣的質料？只有那種奈米科技製造的材質才容易留下我完整的指紋不是嗎？那種質料的衣服是專門製造給在冬天怕冷又愛美的仕女穿的，現在這種天氣死者竟然穿著那種衣服遇害！我問你，你們會相信那上面的指紋是兇手不知在哪個時候讓我摸了那件衣服刻意留下的嗎？」
室內的空調開得太大，臻奇越講越激動，身體卻越來越冷……
「臻奇，你講的這些都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事實就是如此，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殺人，可是在你們心中就只變成可能！」
「臻奇，你可以體諒一下我的立場嗎？我不是你，我不了解事實的真相，我只是辦案的警察！」
「對不起，我講話太急了，我不想為難你。」
「臻奇，我盡量幫你，站在朋友跟找出眞凶的立場上我自有斟酌。可是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跟我保持聯絡。」
「嗯。」
臻奇掛上電話的時候，明確地知道了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落跑的兇案嫌犯。
可是，臻奇不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在世界上某些人心目中的位置永遠不會改變，比如他的書迷，比如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在遙遠的美國西岸，包括母親和他的哥哥，恰巧都在夢裡見到了他。母親夢他的原因是，臻奇在該打電話的時間，沒有撥電話過去，哥哥宏宇夢他的原因是，母親交代他聯絡弟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否則，移居美國那麼久，臻奇從來沒有錯過打電話給她的時間。
哥哥宏宇預計睡醒的時候就撥，雖然他覺得母親有點過慮，但他還是牢牢地記住這個任務，畢竟，他因為忙，也有好一陣子沒跟弟弟通上MSN。最近，他忙著帶領學生作一個異次元空間探索的報告，學生們的創意勃發，他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現在，正準備趁著母命，好好跟弟弟聊上幾句，於是乎，在臻奇最困頓的時候，他在夢裡把臻奇送進學生們設想出來的高次元空間，讓他過著比現在還要精采的生活，雖然，他對臻奇的困頓，一無所知。
８
臻奇在一棵大榕樹下，把他畫的娟白素描交給一個騎單車的小男孩：「你幫叔叔把這張畫拿去給這附近商店的人看，就那邊的便利店，和那幾家服飾店，還有那邊的醫院也要，你拿給他們看，看有沒有人認識畫裡的阿姨，最重要的是那馬路那邊那家電腦公司，你拿去給那家公司的守衛看，看畫裡的阿姨他們認不認識。我待會請你吃冰。」
小孩的大眼眨了眨，紅紅的臉頰像等待冰棒降溫的紅鐵，他把畫夾在腋下，踩了腳踏車一溜煙不見了。
臻奇站在大榕樹下，往遠處望去，還是可以看到威榮電腦公司高聳的招牌。
會認識小陳是因為之前臻奇都跟一家3C賣場買電腦，小陳的朋友是那家賣場的維修工程師。後來小陳朋友轉業，便介紹在威榮上班的朋友小陳給臻奇。
威榮這裡主要是裝配跟維修，並沒有門市的陳列，但幾年前，臻奇為了寫一篇以電腦工程師為主角的小說，便請小陳帶他到這裡參觀，小陳還順便向同事炫耀，他認識大作家臻奇。
臻奇很努力地想，那時候是不是曾看見什麼像娟白的女孩，但始終沒有印象。
照理說，臻奇因為對人物的觀察特別敏銳，所以對人物臉孔的識別力也很高，雖然不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但總該會有一點印象才對，難道，真有某些面孔，只留存在他的潛意識？
可是，若真有什麼面孔留存在臻奇的大腦中央？讓臻奇夢了，寫了，而小陳又怎麼能憑小說裡簡單的敘述猜到是誰，而恰巧想殺那個人呢？
更何況，沈毅山如何跟小陳連結得上？只因為小陳的弟弟跟他的年齡相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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